雪落在家属区的屋檐上,像一层薄纱,轻轻覆盖着这个刚刚经历风暴却愈发坚韧的厂区。看最快更新小说就来Www.Biquge77.Net周志强坐在食堂长桌前,手里的饺子皮捏得极匀,边沿一圈褶子细密如钟表齿轮。他不说话,只是偶尔抬头看看四周老工人李师傅正教一个小徒弟擀皮,笑骂他“手太僵,跟拧螺丝似的”;郭玉婷端着热汤走过,脚步轻快,眉眼间是多年未见的松弛;广播里传来一段稚嫩却认真的朗诵:“我们的机床,在戈壁滩上刻下精度,在高原之巅托起雷达,在大洋彼岸赢得掌声”
他听着,嘴角微微扬起。
这顿年夜饭吃了两个多小时,没人急着散。工人们讲着这一年的事:谁家孩子考上了技校,谁在海外展会上用英语谈成了单子,谁的父亲临终前攥着一张九洲机床出厂铭牌说“我儿子造的”。话语琐碎,却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底,像铁水浇进模具,凝成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。
夜深时,周志强独自走出食堂,踏雪走向厂部档案室。他知道,今晚该做的事还没做完。
钥匙插进锁孔,咔哒一声,门开了。室内灯光微弱,一排排铁柜沉默矗立,里面装着的是九洲机床四十年来的所有图纸、合同、会议纪要和职工档案。他在最靠里的柜前蹲下,抽出一个牛皮纸袋,上面写着:“星火计划原始记录19831985”。
他翻开封页,第一张便是那年冬天,他带着田文国等人偷偷测绘德国样机的手绘草图,线条歪斜,标注潦草,右下角还画了个笑脸,写着“咱们也能行”。再往后,是第一批外汇入账凭证、第一次国际电话通话记录、第一封外国客户签收确认函每一页都泛黄卷边,像是被无数双手反复摩挲过。
他静静地看着,仿佛看见那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年轻人,站在冰冷车间里,对着一台破旧机床喃喃自语:“总有一天,我们要让它自己说话。”
手机震动起来。是贺梁亚从上海打来的。
“书记,刚收到消息,as那边正式回函了。”声音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,“他们同意以我们jx9000的运行数据为基础,联合起草五轴联动加工中心连续稳定性测试规范。而且提议由您担任中方技术主笔人。”
周志强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。
这不是一份荣誉,而是一次历史性突破。过去几十年,中国制造业始终在追赶标准iso、d、jis、ansi每一个字母背后,都是别人设定的游戏规则。而现在,世界终于愿意坐下来听一听,中国人是怎么定义“可靠”的。
“告诉他们,我接受。”他低声说,“但有个条件标准文本必须同步翻译成中文,并免费向全国技工院校公开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随即传来一声笑:“您还是老样子,一点私心都不留。”
挂了电话,他没急着走,而是打开随身带的笔记本,在最后一页写下几行字:
关于建立“国家高端装备技术标准联盟”的初步构想
1 联合国内三大机床厂、两大重型机械集团及重点高校,组建跨企业标准协作体;
2 将九洲已积累的27项核心技术参数转化为行业通用语言;
3 设立“青年工程师标准研修班”,每年培养50名具备国际对话能力的技术骨干;
4 推动“中国制造标准出海”试点,优先在东南亚、非洲合作项目中推广应用。
写完,他合上本子,将它放进档案柜最上层的一个新盒子,贴好标签:“未来所系”。
走出档案室时,天边已露出鱼肚白。远处铁轨传来汽笛声,又一列满载设备的货运列车即将启程。他站在台阶上,望着东方渐亮的天空,忽然觉得这一生从未如此清醒。
他知道,真正的战争从来不在展会或媒体头条上,而在看不见的地方在每一行代码是否自主编写,在每一次故障能否自我诊断,在每一个术语能否由中国工程师亲自定义。
这才是“站着”的真正含义。
初七开工日,全厂召开新春动员大会。郭林华主持,宣布三项重大决策:一是正式启动“标准引领工程”,成立“九洲技术标准化研究院”;二是与清华大学共建“智能制造博士后流动站”;三是启动“千人海外轮训计划”,未来五年内选派一千名一线技工赴德、日、美等国学习先进工艺。
周志强没有出席讲话,只送来一句话,由郭玉婷代读:
“机器不会骗人,人也不会。只要我们始终相信手艺的价值,就永远不怕时代的风浪。”
会后,田文国来找他。这位一向沉稳的老技师,眼里竟有泪光。
“老周,我想通了。”他说,“我这一辈子都在修机器、调精度、带徒弟。可我一直没敢想,有一天我能参与定标准。现在想想,咱们做的不只是机床,是在给未来的中国工业打地基。”
周志强拍拍他的肩:“所以你得活得更久点,看着它盖成高楼。”
两人相视一笑,无需多言。
春寒料峭中,改革的脚步并未停歇。三月中旬,国务院国资委牵头召开“国有企业科技创新机制座谈会”,九洲机床作为唯一地方企业代表发言。周志强虽已卸任总负责人,但仍以顾问身份参会,并提交了一份名为打破“技改经费审批困局”的建议书的内部报告。
文中直指当前国企技术研发的最大瓶颈:项目立项周期长达八至十四个月,预算层层削减,最终落地时往往只剩原计划的三分之一。而与此同时,国际竞争对手早已完成两轮产品迭代。
他提出“三个放开”:
一、放开年度技改资金使用权限,允许企业在总额度内自主调配;
二、放开研发失败容忍机制,对非主观原因导致的项目终止不予追责;
三、放开成果转化收益分配,允许核心团队享有不低于15的技术增值分成。
这份报告引发激烈争论。有官员质疑其“过于激进”,担心造成国有资产流失。但也有高层领导表态支持:“如果连试错的成本都不敢给,还谈什么创新九洲能走到今天,不就是一路闯过来的吗”
一个月后,政策松动迹象显现:国家发改委批复设立“国家重点产业技术革新专项基金”,首批拨款5亿元,采取“备案制事后审计”模式管理,九洲机床位列首批十家试点单位之一。
消息传来当天,田文国带领团队立刻启动“超精密静压主轴”攻关项目。这是七轴联动机床的核心部件,长期依赖进口,单价高达12万美元。国外厂商不仅限购,还刻意延迟交货期,严重制约产能扩张。
“这次,我们必须自己做出来。”田文国在实验室门口挂出横幅:“宁可三天不吃饭,不让主轴卡脖子”
接下来的九十天,是一场无声的战役。
实验数据失败了十七次,轴承温升始终无法稳定;材料配方调整了三十六版,仍达不到纳米级表面光洁度要求;一次高压测试中,转子突然爆裂,碎片击穿防护罩,险些伤人。
但没有人退缩。
年轻工程师王磊连续值守四十八小时,发现润滑介质在微米间隙中的流体动力学特性存在理论盲区,连夜建模推演,最终提出“复合油膜动态补偿”新方案。田文国亲自操刀装配,双手因长时间佩戴防静电手套而溃烂脱皮,却坚持亲手完成最后一道研磨工序。
第五个月初,第一台国产化静压主轴成功通过200小时连续满负荷运转测试,振动值低于03μ,达到国际领先水平。
验收现场,所有人肃立无言。当检测仪屏幕上跳出“ass”字样时,王磊忽然蹲在地上哭了。田文国走过去,轻轻抱住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年轻人,声音沙哑:“哭吧,然后明天继续干。”
周志强得知消息时,正在技校讲课。他听完汇报,只说了一句:“把成本算清楚,定价不超过六万人民币,全球发售。”
郭林华吃惊:“这么低连材料都不够本。”
“就是要让全世界知道,”周志强淡淡道,“中国人不仅能造出来,还能让你们买得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