笔趣阁 > 此去经年彼岸无花 > 第一章 门

火锅的红油在九宫格里翻滚,辣椒与花椒在沸水中沉浮,像一场小型的、持续沸腾的灾难。最快更新小说就来Www.BiquGe77.NeT

陈瑶隔着氤氲的热气看向对面的男人。展旭正低头涮一片毛肚,动作精准,七上八下,手腕稳定。他今年三十一岁了,轮廓比几年前刚认识时硬朗了许多,曾经那股阴郁的漂泊气,被抚顺这座老工业城市重新打磨,沉淀成一种沉默的稳重。可她知道,那稳重是冰层,底下是深不见底的、结了冰的湖。

“旭哥。”陈瑶开口,声音在嘈杂的火锅店里显得有些轻。

展旭抬头,把烫好的毛肚放进她碗里:“嗯?”

“我们在一起,”陈瑶顿了顿,用筷子轻轻戳着碗里的香油蒜泥,“快一年了吧。”

“差十七天。”展旭几乎没犹豫,又夹起一筷子鸭肠。他总是记得这些精确的数字,像某种固执的仪式。

陈瑶的心轻轻揪了一下。她放下筷子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。“这一年,你对我很好。真的。”她看着他,目光试图穿透那层平静的表象,“可是……我总觉得,你心里有扇门,一直关着。我进不去。”

展旭涮鸭肠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了流畅。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。“吃吧,鸭肠老了就不好吃了。”

“我不是要翻旧账,也不是没有安全感。”陈瑶的声音更轻了,却带着一种柔韧的坚持,“我只是想……想更完整地认识你。认识认识我之前的你。那些让你变成现在这样的……故事。”

“现在的我不好吗?”展旭扯了扯嘴角,像是一个笑,却没抵达眼睛。

“好。太好了。”陈瑶摇头,眼眶有些发热,“可就是因为你太好,太克制,太……无懈可击,我才更害怕。害怕那些你一个人吞下去的过去,迟早有一天,会从里面把你吞掉。”

火锅咕嘟咕嘟地响着,邻桌的划拳声震天,热闹是他们的。他们这一桌,却突然静了下来,静得能听见红油爆破辣椒籽的细微噼啪声。

展旭终于放下了筷子。他靠在椅背上,目光越过陈瑶,投向窗外2025年抚顺冬夜的街道。霓虹灯在车窗上划过流动的光斑,像逝去的时间。

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他的声音很低,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
“一切。”陈瑶说,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,“如果你愿意说。”

展旭沉默了很久,久到陈瑶以为他不会再开口,准备用一句“算了”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。

“2012年,”他忽然说,声音干涩,“春天。我十八岁,是个理发学徒。”

他拿起手边的冰啤酒,灌了一大口,喉结剧烈地滚动。“那时候还用QQ。附近的人,随便加的。她叫小慧,卫校护理班的学生,十七岁。”

陈瑶屏住呼吸,没有打断。她知道,那扇门,开了一条缝隙。有冰冷的风,从那缝隙里吹出来。

“聊了没多久,大概……二十天?”展旭回忆着,眼神空洞,“就确认了关系。很幼稚吧?没见过面,只看过照片,打过几次电话,就觉得……就是她了。”

他自嘲地笑了笑,又喝了一口酒。“我爸妈不同意,说我胡闹。理发店老板也骂,说我心浮。可我那时候……”他顿了顿,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,最终只吐出两个字,“很疯。”

“辞职,收拾了一个小包,坐了一个小时车,从沈阳到抚顺。就为了见她一面。”他的目光落在火锅翻腾的红汤上,却仿佛看见了别的景象,“第一次见面,在南站,商海大厦楼下,82路终点站。我提前到了两个小时,紧张得手心里全是汗。她穿着校服,蓝白色,扎着马尾,从公交车上下来……”

他的声音哽住了,抬手揉了揉眉心,再开口时,带上了更浓重的沙哑:“比照片上好看。笑起来,眼睛弯弯的。”

陈瑶静静地听着,手指在桌下紧紧攥成了拳。她能想象那个画面,十八岁的少年,怀揣着滚烫的、不顾一切的心,奔赴一场自以为是的命中注定。那种纯粹而愚蠢的勇敢,让她心酸。

接下来的一段时间,展旭用一种近乎平静的、叙述他人故事的语调,讲述了那些“重要事件”的前半段。如何像做贼一样混进卫校,躲在食堂大厅;如何为了绕过加强的看守,大冬天从后山跳进学校,冻得手脚发麻,就为了接她放学;如何在她把校服忘在车上急哭时,脱下自己的羽绒服给她,然后在寒冬深夜,一个人跑到公交终点站,疯了一样在停靠的车辆间寻找那件蓝白校服,找到凌晨……

“找到了吗?”陈瑶忍不住问,声音有些哽咽。

“找到了。”展旭点头,嘴角似乎想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,却失败了,只留下一丝苦涩的纹路,“第二天早上,在她家楼下给她的时候,她眼睛又红了。那时候觉得,值。做什么都值。”

他的叙述开始带上细节。每天雷打不动的公交路线:先坐45路到南站,再转51路去古城子她家,循环往复,像虔诚的朝圣。她生日,他偷偷联系她的同学,包了三个KTV包房,给她惊喜。他唱歌跑调,却硬着头皮在所有人面前给她唱《愿得一人心》。喝了很多酒,但坚持送她回家,自己回去吐了一路。

“感情太好,好到她身边的同学都羡慕。”展旭说,眼神却暗了下去,“现在想想,也许就是太好,把以后的运气都用光了。”

他讲到了跳墙被保安发现,逃跑,冲突,被警察带走。他在派出所里,第一个念头不是害怕,是担心她知道后会担心。他讲到了她去市中心医院实习,他陪她值夜班,没有地方睡,就在硬板凳上蜷一晚上,早上腰酸背痛,但看着她穿着护士服走过来,就觉得那身衣服真好看。

陈瑶的眼泪不知何时掉了下来,滴进油碗里,溅起小小的油花。她不敢擦,怕惊扰了他罕见的倾诉。她心疼那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孩,那样笨拙又那样全力地爱着。可她更心疼眼前这个三十一岁的男人,他用如此平静的语气,复述着胸腔里曾经熊熊燃烧过的火焰。

“后来呢?”她轻声问,几乎害怕听到答案。

展旭沉默了。这一次的沉默,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漫长,都要沉重。火锅的热气渐渐弱了,红油表面凝结出一层暗色的膜。邻桌的人换了一拨,喧闹依旧,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。

他再次拿起啤酒瓶,发现已经空了。他招手叫服务员,又要了一瓶。启开,倒满,泡沫溢出来,他不管,仰头喝了半杯。

“2016年。9月。”他吐出这几个字,像吐出几块冰碴。

陈瑶的心猛地一沉。

“具体哪天,我记不清了。也不想记清。”展旭盯着杯中金黄色的液体,声音开始失去之前的平静,带上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,“只记得,那天有点凉,树叶开始黄了。最后一次送她回家。到了她家楼下,那个我走过无数次的楼道。”

他停住了,呼吸变得有些重。陈瑶看见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,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
“她跟我说:‘展旭,我们算了吧。’”

火锅店嘈杂的背景音,似乎在那一刻被抽离了。陈瑶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,和展旭压抑的呼吸声。

“我问为什么。她说了一堆,性格不合,未来方向不同,家里压力大……我一句都没听进去。”展旭的声音低了下去,却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,“我只记得,我抓住她的胳膊……声音抖得我自己都害怕。我问她……”

他深吸一口气,闭上眼,复述那句刻骨铭心的话时,声音是破碎的,却奇异地清晰,仿佛穿越了近十年的时光,重新在那个楼道里响起:

“慧慧,你的心真的是铁做的吗?只是从昨天到今天,你就否定了一切,把我推进了深渊里……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?”

陈瑶的眼泪汹涌而出。她几乎能看见那个画面:昏暗的楼道,年轻的男孩死死抓着他视若珍宝的女孩,脸上全是崩溃前的挣扎和难以置信的痛楚。那句质问,不是愤怒,是信仰崩塌时的最后哀鸣。

展旭睁开了眼,眼眶是干的,却红得骇人。“她没回答。只是掰开了我的手。”他的语气重新变得平板,但那平板之下,是更令人心碎的荒芜,“然后,抱了我一下。很短。还……亲了我一下。冰凉的。”

“然后,她就转身上楼了。关门的声音……很轻。”他扯了扯嘴角,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,“可我的世界,就在那一声之后,彻底塌了。碎得捡都捡不起来。”

他不再说话,只是看着窗外。侧脸在火锅店暖黄的光线下,显出坚硬的线条,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。

陈瑶早已泪流满面。她伸出手,轻轻覆盖在他紧握成拳、放在桌上的那只手上。他的手很冷,冷得像从那个2016年的秋天直接穿越而来。

“后来……”她哽咽着,问不出口。

“后来?”展旭似乎才回过神来,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一点微薄的温暖,他反手,轻轻握了握她的手,又松开,仿佛那点温度也让他不适。“后来,就是抽烟,喝酒,去所有和她去过的地方呆坐着。纹身。满背的彼岸花。你知道彼岸花吗?”

陈瑶点头,眼泪又掉下来:“花开不见叶,叶生不见花。花叶永不相见。”

“对。”展旭短促地笑了一声,“八个小时,割线,上色,一次做完。没用麻药。”他顿了顿,仿佛在回忆那具体的痛感,“纹身师问我疼不疼。我说,没什么感觉。”

没什么感觉。因为心里的疼,早已超过了肉体的极限。

“再后来,逃去了北京。睡过大街,ATM机亭,醉倒过在地铁口。转行,修手机。浑浑噩噩,直到……”他看向陈瑶,眼神复杂,“直到你加我微信,经常发些照片,说些无关痛痒的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