雁门关的夜,黑得能拧出墨来。看最快更新小说来M.BiQuge77.Net
雪停了,风却没停,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刮骨刀,贴着地皮打着旋儿,将残留在战场上的血腥气卷上天空,又狠狠地拍下来,糊进每一个活人的鼻腔里。
帅帐内,却温暖如春。
数十个巨大的铜火盆烧得通红,跳动的火焰将一群玄甲大将的脸映得明明暗暗,像一尊尊从地府里爬出来的铁铸神像。
帐篷是李克用那顶旧的,带着一股子陈年皮革和兵戈铁锈的味儿,但此刻,里面的人换了主人。
没有庆功的喧哗,没有推杯换盏的豪言壮语。
只有令人牙酸的骨肉撕裂声。
几十名壮得像熊一样的汉子,围着几头烤得滋滋冒油的整羊,面无表情地用随身横刀,大片大片地割下滚烫的羊肉。
他们甚至懒得用盘子,直接用刀尖扎着,就着大碗的粟米饭,狼吞虎咽。
每一次咀嚼,腮帮子的肌肉都坟起老高,仿佛嚼的不是羊肉,而是契丹人的骨头。
这是一场沉默、野蛮,却又理所当然的庆功宴。
胜利者有权决定一切。
帅帐最深处的阴影里,几十名被剥光了华服、只剩一身单衣的契丹贵族,跪在冰冷的毡毯上,抖得如同风中残叶。
为首的,正是几个时辰前,还自诩为草原苍狼,要入主中原的耶律阿保机。
烤肉的香气,此刻比世上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人。
它像一只只无形的手,掐着他们的喉咙,又像一条条火蛇,钻进他们空空如也的肠胃里疯狂搅动。
每一次艰难地吞咽口水,都像在生吞滚烫的铁炭,灼得五脏六腑都在痉挛。
主位上,李钰用餐刀慢条斯理地切下最后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,放入口中,细细咀嚼,仿佛品尝的不是塞外的烤羊,而是长安城里最顶尖庖厨精心烹制的御膳。
他的动作优雅得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,那份从容,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碾压。
终于,他放下了刀叉,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擦了擦嘴角。
“唰。”
丝帕被他随手丢进火盆,瞬间被火焰吞噬,化为一缕飞灰。
做完这一切,他终于抬起了眼。
刹那间,帐内所有声响,诡异地静止了。
一名正在撕扯羊腿的裨将,动作僵在半空,满是油光的大手忘了放下。
独眼龙李克用握着酒碗,碗沿已经碰到了嘴唇,却没有喝下去,浑浊的独眼中,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。
岐王李茂贞则微微垂首,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,只是放在膝上的手指,轻轻蜷了一下。
“朕的父亲,太宗皇帝。”
李钰开了口,声音平淡,不大,却像一把小锤子,不轻不重地精准敲在了帐内每个人的心坎上。
他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旧事,语调里没有半分波澜。
“贞观四年,东突厥颉利可汗兵败,被生擒至长安。”
“父皇在太极殿设宴,酒酣耳热之际,命颉利为我大唐群臣献舞一曲,以助酒兴。”
他顿了顿,视线缓缓扫过一张张或粗犷、或精悍的武将面孔,最后,像两把冰锥,穿过跳动的火焰,死死钉在了耶律阿保机的脸上。
“这桩旧事,朕一直记着。”
“算是我李唐皇室招待亡国之君的传统,也是……最高礼节。”
李钰的唇角,终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。
那不是笑,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冰冷陈述,一种刻在骨子里,属于胜利者的傲慢。
“三百年过去了,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,不能在朕手里废了。”
他的声音陡然转冷。
“耶律阿保机,你也是纵横草原的一代雄主,朕……不能对你失了礼数。”
“轰——!”
耶律阿保机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,眼前金星乱冒,耳边嗡嗡作响。
他猛地抬头,那双熬得通红的狼眼死死瞪着李钰,牙关咬得咯咯作响,像是要把自己的牙齿连同刻骨的恨意一并碾碎在嘴里。
“李钰!你……欺人太甚!!”
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,声音嘶哑得像是被扼住喉咙的野兽。
满帐唐将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。
杀人不过头点地。
如此诛心,比千刀万剐更甚!
“欺你?”
李钰终于笑了,他缓缓起身,白色的披风在火光下流淌着一层融化的金光。
他一步步走下主位,踱到耶律阿保机面前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,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只被踩住了尾巴、却还妄图龇牙咧嘴的耗子。
“不。”
他摇了摇头,声音里带着一丝猫戏老鼠般的玩味。